Z是在校生,也是兼职工作。他笑着对PingWest品玩说:“我们公司催收的同事要是月收入低于10000的话,基本也就被开除了。”

  销售岗和催收岗是趣分期在放贷前后的主要风控部门。可谁能想到,一家互联网金融机构的两大风控部门大部分是由一大帮兼职的在校学生组成的?就在这张微商网络的末梢壮大的过程中,中枢神经慢慢失去了对他们的控制。

  失控边缘

  在加入趣分期之前,X也做过一些互联网公司的校园兼职。在为各个公司做了几年的一线推广之后,经验和直觉告诉他,校园网贷们的这种推广“应该做不久”,都是“一杆子买卖”。

  趣分期和分期乐本身设置了一套看似严格的风控框架。比如对全职校园经历培训,要求他们对学生声明风险,并监督其填写正确信息等。而且,如果后期电话抽查时发现与真实信息不符,或者在学信网上找不到该学生的信息,注册就会被驳回。

  “学生一旦出现逾期不还的情况,就再也不能借钱和分期买东西了。而且会影响支付宝的芝麻信用。”X告诉PingWest品玩记者。2015年8月,趣分期获得了蚂蚁金服领投的E轮2亿美元的融资。在逾期管理方面,优分期、分期乐和爱学贷等平台之间的信息互相打通,一个学生如果在其中一个平台上产生逾期未还的情况,他在其它平台上被打回的可能性就很大。趣分期起初也参与其中,但在获得了蚂蚁金服投资之后悄然退出了与其他平台的信贷打通系统。

  但随着末梢神经的增加,中枢神经的风控信息已经无法传达到每一个兼职员工了。他们与平台方各怀心事,赚取提成才是他们的第一要务。

  X说,为了赚更多的推广费,地推员工与学生之间联合造假或放松验证已经是“圈子里公开的秘密”,注册时可以填写假信息(有时哪怕不是为了恶意逾期),只要相关人员愿意配合,一切好说。所有平台都是如此。即使平台审核人员有时会伪装成学校或保险公司打电话核实身份,到了后期甚至改抽查为普查,但仍然挡不住信息作假和滥用的问题。

  一些风险意识薄弱的学生甚至铤而走险,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和审核漏洞套现。

  2016年3月9日,一位21岁的河南学生因欠下网贷平台本金加利息60万元无法偿还,在青岛跳楼自杀。每个平台都对每个学生限制了信用额度,但他却成功借用28名同学的身份信息向多个网贷平台借款,最终使欠款达到了一个他无法偿还的金额。

  讽刺的是,就在同一天,有媒体刊发了一篇趣分期CEO罗敏的专访文章,罗敏在采访中称,趣分期的风格是“先执行,快速扩张,再快速纠错”。在采访中,他无不得意地感慨当初一个月内从10个城市迅速扩张到300个城市的惊险。

  X告诉我,他也遇到过类似的恶劣情况。有人以自己的账户额度不够或审核不通过等理由说服同学或朋友在分期平台上购物,承诺每月将负担分期费用,当商品到手后再以各种理由推脱。

  Y的推销话术中曾经提到,分期乐是“学生的信用卡”。2004年,各大银行的信用卡业务涌入大学校园。一位曾经参与过招商银行大学生信用卡发行和风控业务的员工S告诉PingWest品玩,虽然当时各大银行的校园信用卡业务打得热火朝天,但总体上讲风控仍是头等大事。比如,所有地推人员都来自信用卡中心,仅在“211”院校内推广,而且给予学生的额度较低。他们甚至会按照学生所在的大学、院系甚至籍贯的不同采取差别对待的风控策略。

  即便如此,校园信用卡仍然出现了高注销率、高睡眠率和高坏账率的现象。在以学生家长为主的各方压力下,2009年,银监会出手,发文明令禁止银行向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发放信用卡,如果给已满18岁的学生发卡则必须经过家长等第二方还款来源的书面同意。保守的银行逐渐退出了这部分业务,校园信用卡市场几乎在一瞬间崩塌。

  十年之后,校园网贷平台披着互联网外衣做着相似的业务,却远远没有当年的银行那样审慎。兼职在校生的泛滥和提成制度让线下风控的第一环变成了一线地推人员追求个人收益最大化的游戏。

  2015年到2016年上半年,校园网贷平台业务走上巅峰。也正是这段时间,滥用学生兼职和激进的奖金激励带来的副作用变得越来越明显。

  PingWest品玩采访到了校园社交平台tataUFO的创始人郑玹宇。郑玹宇来自韩国,常住上海,tataUFO是他创办的大学生社交平台。2014年,郑玹宇在知乎上关于校园分期的问题下回答,认为趣分期们的模式本质上是用分期付款诱惑大学生消费,而这种小额贷款本质上是一种高利贷。他以韩国的经验为例解释,韩国在1994-1995年间曾大批量地向无收入的大学生发放信用卡,虽然在当时短暂地刺激了消费,但当1997年韩国经济衰退时,大家才发现这些都是垃圾证券出现的征兆。

  他告诉PingWest品玩,tataUFO曾经收到过多家校园网贷平台的合作邀请,并许诺给郑玹宇一个相当高的销售提成比例。但他出于对风险的顾虑没有接受。

  这个面相和善、中文说得极好的韩国人一心想给做社交,却不成想自己一时兴起回答的一个问题能带来持续的影响。今年3月,郑玹宇在朋友圈转发他的那篇回答说:“已经快1年前的文章,最近好多人联系我。我的观点还是没变。”

  一位知乎用户在私信中向郑玹宇透露他遇到的校园网贷诈骗。一家培训机构在他的学校中宣传“免费培训”,只要学生注册某学生分期平台,用借款垫付学费后,培训机构承诺会每月返现给学生用于还款。然而,该培训机构在学费收到手之后不久即宣布倒闭,将一笔数额巨大的分期款留给了200位受骗学生。

  比这些更糟糕的事件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一些本就活跃在校园中的民间私人小额贷款公司也参与到了其中。

  “当时我在校门口,就看见一个手臂上都是纹身的胖子把一个男生拎进车里,没多久就出来了。那个孩子出来之后脸色特别难看,估计后来就把钱给还了吧。”Z回忆起他在一所专科学校门口看到的催款场景。那是2015年的夏天,暑假里的他只身一人跑到附近城市催收当地大学生在趣分期上逾期未还的欠款。在PingWest品玩的采访中,几乎所有的采访对象都认为,普通本科和专科的学生更容易被说服注册。

  校园网贷平台的催收其实比较温和。“就是打个电话约出来聊聊,问问为什么不还,跟对方讲清楚逾期不还的严重性,半吓唬的那种,跟那些社会上的私人小额贷款公司不能比。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Z解释说,“最近网上传的那些事儿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Z在学校门口遇到的花臂胖子就是私人小额贷款公司上门催收的人,他口中的“那些事儿”指的是今年年中开始在微博上疯传的“女大学生裸条贷款”事件。一些女大学生全身赤裸、手持身份证照张相就可以从贷款公司手中借钱,一旦产生逾期,这些公司就会以裸照要挟,这种借条就是“裸条”。

  虽然这些民间小贷公司无法直接通过趣分期和分期乐等B2C模式的平台放贷,但却可以利用借贷宝这种中介渠道对在校学生放贷。Z告诉PingWest品玩,有些急用钱的学生连2分、3分的利都敢借。

  “裸条”事件在舆论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网贷平台过去一年的火爆开始掉过头来反噬它们。

  撤退

  在2016年3月河南学生跳楼事件发生的一个月后,4月份,银监会就联合教育部发布了《关于加强校园不良网络贷款风险防范和教育引导工作的通知》,成为了校园网贷行业第一份正式的约束性文件。随后的半年时间里,重庆、广西、深圳和广州等地的地方互联网金融监管组织也相继出手。

  到8月银监会“停、移、整、教、引”的五字方针公布时,校园网贷行业的衰落已经成了业内共识。这五个字分别代表:“停”意味着停止暴力催收、暂停校园网贷业务;“移”指的是违法行为移交给相应部门处理;“整”就是整改校园网贷,增加借款人资格审定和第二还款来源等;“教”和“引”的责任在学校方面,即增加对学生合理消费观的培育和引导。

  趣分期迅速作出反应,退出校园市场,并紧接着开始了大裁员。正式编制员工强制解除劳动关系、按工作年限赔偿1个月工资,兼职员工立即停止业务——趣分期旗下分期购物和消费贷业务在校园的市场推广在一夜之间停止运作,一线地推员工几乎全数遭到清洗。

  X对PingWest品玩回忆称,公司原本计划在8月份对区域经理和校园经理进行户外拓展培训,却突然无理由取消了这一安排。事发之前,公司陆续将部分全职地推员工的劳动关系从上海快乐时代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趣店集团的公司注册实体之一)转移到了另一家位于天津的关联公司名下,现在看来似乎也是在为日后的裁员做准备。

  一位参与过趣分期项目的投资人向PingWest品玩透露监管出手的原因:“最开始反对声音最大的倒不是银监会,而是各地的教育部门和学校。这件事家长们非常反对,给了学校和教育部门很大压力。”今年4月份的《通知》,就是银监会联合教育部联合下发的。

  X说,今年他们学校在新生教育课上开始提醒大一学生不要轻信这些校园网贷平台,并且严查这些平台发传单和学生扫楼的行为。在教育课上,学校称这些校园网贷平台为“诈骗”。

  不过,Y每天仍在朋友圈里发布着双十一的促销信息,邀请同学购物。

  “让他们认识分期乐,消费潜力是很大的”。在他的描述中,“分期乐是属于大学生的信用卡,公司是全国最大的校园分期软件。我们只是中间推广的人,没有风险的”。他的朋友圈里大部分都是与分期乐有关的信息,以及“有付出就有收获”这样自我激励的口号。Y把这份兼职看作一份“很锻炼人能力的事”,需要提高自己的社交技能。

  而X自称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个行业:“大部分都是一锤子买卖,很多学生注册了之后也不用。这东西就赚个快钱。”现在的X已经毕业,找到了另一份跟互联网行业无关的工作。不过,他在趣分期的工作内容,也很难说跟互联网和科技有多大关系。

  如果把趣分期和分期乐们视作一家纯粹的互联网公司,它们这种发展初期烧钱扩张的情景在团购、外卖和打车软件等行业都曾陆续上演过。但必须说明的是,趣分期发展非校园用户是从2015年开始的,这意味着它并非完全因为受到舆论和监管压力而转型。X就这一点对PingWest品玩解释说,趣分期的校园业务有上万员工,销售和催款提成是一笔很大的支出,很多兼职代理和校园经理比拿固定工资的城市经理赚得多多了。而它针对非校园用户的金融业务“来分期”的推广成本比较低(电话推广和渠道引流为主),总体上是可以赚钱的。所以,离开校园网贷市场这一决定,也有背后投资方急于让趣分期盈利上市从而退出的考量。

  可如果用一家金融机构的要求来审视它们,这些平台在线下推广中的种种激进手段以及引发的一连串社会问题,其实都应该从平台的风控策略上规避。但这些披着互联网外衣、实际运营着是金融业务的公司,却果断遵循了罗敏口中的“先执行,快速扩张,再快速纠错”的互联网法则,对其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难辞其咎。

  11月9日,乐信集团联合团中央、教育部和银监会举办了一场“送金融知识进校园的活动”,这无疑是在向监管和教育机构示好。当天,Y在发了这么一条朋友圈:“国家支持的乐信集团分期乐,强大的后台,用信用经营,双十一活动3天免息,你还不来?”(新浪综合)